她,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武陵山区,是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女子,也是兄弟姊妹中唯一的女子,故小名“大妹儿”。大妹儿从一生下来,就遗传了一点母亲的疯傻之症,年过六旬之后,此症状表现得越发明显,再加上后半生那些不如意的遭遇,人们每每看到她,都会说些“你现在几乎跟你妈生前一模一样”之类的话。
大妹儿十五岁时,父亲患肺癌卧床不起,从此既不能种庄稼维持生计,又无法砍竹子刮筷子出售增加收入,同父异母的兄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接下来的三四年中,兄长使出浑身解数,历经九次住院,无数次汤药服侍,父亲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家里的积蓄也消耗殆尽。
大妹儿十八岁时,已成长为十里八乡有模有样的大姑娘,来说亲事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所见过的相亲对象中,有一个是大妹儿相当中意的如意郎君。但那个时代,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大妹儿在媒人面前难以启齿,唯有偶尔跟嫂子提及一二。
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尤其在那个婚姻大事依然带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色彩的年代,自己的父亲患病不起,亲生母亲疯疯傻傻,最后由长兄和长嫂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并不喜欢的人。据说,出阁那天,她极不情愿坐上了丈夫家来接亲的花轿,从娘家到婆家两个小时的山路上,她坐在大花轿里垂泪不止。也因此,埋下了以后几十年与兄嫂老死不相往来的怨念。
大妹儿的丈夫,比她大几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忠厚老实、少言寡语、朴实勤劳。大妹儿嫁过去时,公婆均已离世,嫁过去后与小叔子分了家,老上遗留下的田地、山林、牲口和余粮规模,让方圆十几公里内的亲戚朋友不能望其项背。
没有老人与孩子的负担,小两口又正当壮年、勤劳肯干。丈夫白天耙田种地,夜晚用竹片编箩筐、筲箕、簸箕、背篓,每个赶集天去乡场上出售,挣点副业。大妹儿总是栓一条洗旧的围裙,无论是家里洗衣做饭、舂米磨面、喂养牲口,还是坡上挥刀砍柴、割麦打谷、春种秋收,一年四季、半夜三更、终日劳碌。
他们每天所从事的劳作,是那个时代武陵山区所有庄稼人的缩影。跟其他家庭忙碌一年入不敷出相比,大妹儿家里除了满足生活所需以外,每年可以出售不少玉米、稻谷等粮食和猪、牛、鸡、鸭等牲口,还能从山林里砍木料出售,再加上丈夫的副业,夫妻俩收入多、开支少,积蓄日渐丰盈。那时,在左邻右舍中,大妹儿的家境算得上殷实。
大妹儿出阁后的第二年,父亲因肺癌恶化去世,回娘家吊唁时,想到父亲一生操劳,前妻生了兄长后没几年便去世,父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兄长拉扯长大,后来又娶了自己的母亲,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跪在棺木前,父亲五十多年里种种辛酸往事像幻灯片似的在大妹儿眼前一一浮现,她哭得比出阁那天还要伤心。好在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已经长大成人,精神失常的母亲由二兄弟赡养,衣食已有着落。父亲不在了,她对兄嫂的怨恨如高山的冰雪,从未消融,她一咬牙彻底断绝了与兄嫂之间的来往。以后几十年中,最严重的时候,与兄长在一条阡陌小径上相遇都不会打一声招呼。
据说,兄嫂之所以在明知大妹儿有心仪对象的情况下,依然做主把她嫁给现在的丈夫,也是有私心的。父亲治病耗尽了家里的积蓄,抚养幼年的两个兄弟和自己的四个子女,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兄长也是为了减轻一家人的负担,才着急着把妹妹嫁出去。
在媒人的穿针引线过程中,兄长对未来的妹夫进行了深入考量,发现大妹儿所中意的那户人家,住址离自己家较远,而且田地稀少、贫瘠,自身也没什么手艺,只能靠天吃饭。在那个交通极为不便和物质极度稀缺的年代,联姻是为了今后亲戚之间互相关照、互相扶持,经过权衡,兄长果断选择了大妹儿后来的丈夫。用兄长的话说,双方隔得近,从小知根知底,算得上门当户对。他没说出的话中,还有未来的妹夫家弟兄少、田地多、山林宽,自己又有编筐的手艺,成为亲戚后,对自己在粮食、木材甚至钱财方面的帮助都大有裨益。
本以为多门亲戚多条路的兄嫂,不料日后与妹妹反目成仇,不仅在物质方面一无所获,就连正常的走动都免掉了,还损失了一门亲戚,估计心里也曾有过懊悔吧。
转眼人到中年,大妹儿在时光的流转中逐渐成为四个孩子的母亲,两儿两女,对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来讲,数量和性别都刚刚好,外人看来很幸福。虽然多了四张嘴,但大妹儿夫妇依然保持着那一代人与生俱来的节俭和勤劳美德,种植庄稼、拓展副业、圈养牲口,家里的积蓄依然充足。辛勤劳作之余,大妹儿偶尔也会一个人坐在河沟边的大石头上或者一棵洋槐树的树荫底下发呆,左手托着下巴,目光投向远处武陵山绵亘千里的山脉,或许不止一次想起那个跟自己有缘无分的意中人吧。
从小缺失母爱的大妹儿,很看重姊妹感情,虽然跟同父异母的兄长闹掰了,但她对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甚是关照。两个兄弟盖房子的木料、粮食和钱财,她都支持了不少。两兄弟娶媳妇时,她更是以大姐的身份到处挑选、四处张罗、严格把关,俨然在替自己的母亲挑选儿媳妇。老实憨厚的丈夫每次看在眼里,从来不会说什么,不时还会对大妹儿异常殷勤的态度取笑一番。但只要妻子吩咐,无论什么事,他都会任劳任怨服从安排,从来不发一句牢骚、不耍一点脾气。
大妹儿四十多岁时,母亲在病痛的折磨中去世,她回娘家吊唁,没有一滴眼泪。因为,自己从未在那个疯疯癫癫的母亲身上,感受到一点母爱的温暖。相对而言,兄嫂对自己比母亲更值得回忆。但每次念及兄嫂,大妹儿心里就会五味杂陈,曾经深入骨髓的怨恨,其实已在时间不知不觉的洗涤中逐渐淡化,而那个淡化得只剩一个轮廓的意中人,却在无声的岁月中成为了自己与兄嫂之间永远无法缝合的鸿沟。在母亲的葬礼上,本欲向兄嫂伸出橄榄枝的大妹儿,终究没能在心底说服自己,最后在一脸迷茫中转身离去。
大妹儿的四个儿女都是普通的庄稼人和农民工。两个女儿同样在大妹儿出阁的年纪嫁作人妇,两个儿子却都在弱冠之年经历了牢狱之灾。就在儿子劳改那几年,房前屋后的邻居们,总喜欢有事没事在她面前说一些儿子犯罪的故事,或者在茶余饭后搬个板凳坐在大妹儿家大门口,有意无意挑起她儿子劳改的话题。
勤劳肯干的大妹儿,有着那个时代的人普遍存在的局限性,文化水平不高、法律知识欠缺、遇事缺乏主见,容易感动也容易掏心掏肺。大妹儿以为,把儿子的遭遇和自己的无助向周围人说起,就能感动他们,多说几遍,或许还能获得他们的帮助,哪怕在旁人指点下自己去探个监都行。这跟人在无助时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无异。无奈,周遭的人们,大多数都把她当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把她儿子的遭遇当成了农闲时节消遣时光的谈资,没有人能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也少有人会真心实意给予帮助。
无论哪个时代,人们的无助,几乎都是从看不到希望开始的。大妹儿也一样,关于儿子的遭遇,自己说的次数再多,也没人愿意伸以援手,或者身边几乎没有人能够协助解决。面对这种情况,她也不再抱幻想,每天在失落和无助中度过。她需要安慰,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带领她走出思想上的低谷。可自己的丈夫,生来就是三天不说两句话的人,连吵架都不会,更谈不上对自己的安慰和倾听。大妹儿无奈,只能憋在心里,经常夜深人静时偷偷抹泪叹气。
当时间的车轮转动到20世纪末,大妹儿年轻时那个有缘无分的意中人,家乡大搞开发建设,曾经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那家人子女兴旺发达,儿孙绕膝满堂,甚是幸福,与自己的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面对这种看得见的落差,大妹儿产生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越解不开就越容易陷入对兄嫂的怨恨和对命运不公的怨念之中而无法自拔。
与自己眼前的遭遇相比,年轻时意中人的幸福,除了能让大妹儿在心里隐隐作痛以外,其实已无法在她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但我们的周围从来不缺打着为你好的名号却好管闲事的人,看到大妹儿终日伤心,周围“好言相劝”的人们再次纷至沓来。有的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自己年过半百,外孙都有了,就算了吧,得过且过,言语之中透露着无奈。而有的却说,要不是当初你哥哥嫂子把你嫁到这里来,恐怕现在日子安逸得很喽。后一种明显带有挑拨离间和煽风点火之意。更有甚者,并不是打着劝解的名号来的,而是故意跑到大妹儿跟前把那个人的现状添油加醋说上好几遍,居心叵测之意显而易见。
大妹儿从小缺乏正常的母爱关怀,向来心事都重,周围负面的话听多了,自己的怨念也变得越来越深重。再加上从小到大没读过多少书,当了一辈子农民,更没有深入思考过什么复杂的事情,在周围人的别有用心挑唆之下,心里免不了再次憎恨兄嫂,一直认为是兄嫂毁掉了自己的幸福。心中越想越气,越怨越深,到最后无法自圆其说和自我调节,自己过不了自己那道坎,经常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无病呻吟、无端谩骂。
在丈夫眼里,看到这般光景,觉得她真的越来越像自己已经过世的岳母。逆来顺受几十年的丈夫,在儿子遭遇不幸和家庭不和的冲击下,忧心忡忡、心灰意冷,再加上大妹儿经常无故寻衅,总要跟他吵架。终于在一次大妹儿找茬时爆发了,打了大妹儿一嘴巴,那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那么大的火和动手打她。最后的结局不难猜测,婚姻破裂、家庭破碎。离婚的时候却发生了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去民政局领离婚证,工作人员发现他们连结婚证都没有,谈何离婚。既然自始至终都没有婚姻的羁绊,对丈夫和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出了民政局,大妹儿与丈夫背道而驰,开始了各过各的生活。
大妹儿的两个女儿经历了父母分居事件的始末,每每看到自己母亲白发苍苍、怨声载道的样子,就仿佛跟外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想当然认为母亲是遗传了外婆的病,到了晚年越发严重。再加上同为农民,成家之后都有一大家子人要照管,自身能力有限,也无暇顾及,只能听之任之,让其自生自灭。
与丈夫分开之后,大妹儿进城居住,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小间房子,每个月房租30元,她自己靠捡破烂出售满足生活需要。以后的日子,她一直在期待,期待自己的儿子能早日回来把她接走,虽然女儿们都觉得自己已经疯癫了,要让她自生自灭,但她自己从不这么认为。一晃等了好多年,始终没有等来自己的儿子。因为年轻时的辛苦劳作,上了年纪后,她患上了风湿病、关节炎、颈椎病、头晕症等那个年代的农村老人们应有的大部分慢性疾病,需要长期吃药治疗。没有经济来源,仅靠捡破乱维持生计的她,不知道后面那几年是怎么度过的。
大妹儿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大家的耳边,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因为天气太冷,她从乡里拾荒回城的路上为了躲避风雪,靠在一个石灰窑子旁边取暖,靠着靠着就睡着了。结果雪越下越大,半夜石灰窑子垮塌,把她从睡梦之中永远带走了。武陵山区的冬天异常湿冷,对她来说,当天晚上应该是那个漫长的冬季里最温暖的一个夜晚。女儿女婿把她的尸骸运回老家时,发现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也许在梦里,她想通了,能够自圆其说了,与哥嫂和解了,对那个年轻时可遇而不可求的人也释怀了,还等来了儿子接她回家安度晚年。总之,那一刻,她的心结都解开了。
她的丈夫,那个老实憨厚了一辈子的人,则留守在山林密布、野猪横行的大山深处。随着时代的发展,年轻人们都去大城市打工了,左邻右舍的人家也搬到了交通和生活条件更优越的地方。田园荒芜、杂草丛生,他早已干不动农活,只靠编筐的手艺勉强度日。时间久了,他也会时常含着烟斗,坐在门槛上向着她曾经眺望的武陵山脉望去,也许是在期待她的归来吧。只是,那个陪伴自己几十年到老来却琴瑟失和的妻子,她的音容笑貌和一生的事迹,就像雨后武陵山巅那一缕轻盈的雾气,终究随风飘散,再也无法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