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北京青年报」
前不久,在北京前门附近的草厂地区,一条胡同过道儿里的“微摄影展”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那些影像记录了老街坊生活中的画面,亲切而生动,唤起人们埋藏在深处的记忆。作品的拍摄者藺鑫元生在胡同长在胡同,在这个已经有多年历史的古老街区住了70多年,他用一个老北京的眼光去观察胡同,定格生活中的瞬间时光。
9月的一天,北京青年报记者来到蔺鑫元的家,看他的胡同过道儿摄影展,听他讲述15年来拍摄胡同的故事。拍了这么多作品,他最想要记录的,是那些胡同里的幸福瞬间,那些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渴望。
看照片,听故事,过道儿成了“打卡小景”
在蜿蜒曲折的胡同里找蔺鑫元的过道儿摄影展,是需要走心的。雨后的秋天,挨家挨户地慢慢寻过去,特别能体会到岁月悠长的痕迹,以及老百姓的生活气息。
走着走着,忽见一截灰墙上贴着A4大小的白纸,上面是手写的“前门影像——蔺鑫元胡同过道儿微摄影作品展”。迈步走进一个斑驳的老式木门,只见两侧过道儿里贴满照片,迎面影壁上,是一张大幅的摄影作品,画面里的小孩笑得特别开心。
和气派的展厅比,小过道儿的砖墙实在有些“寒酸”。但昏暗的光线、墙角堆放的杂物,还有悬挂的老窗框,和摄影作品交织在一起,却有了一种不同的况味。说来也奇怪,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私人小展,不但街坊四邻关心,也吸引了不少远道而来的路人,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这个小过道儿,成了越来越多逛胡同的人来“打卡”的一处小景。
提起最初在自家过道儿里办展的缘由,蔺鑫元笑言是受到前几年街道办“邻里节”的触动。当时他提供了几十张照片,前去观看时发现,用的镜框倒是挺大,但“每个镜框里头放了四张六寸的照片”。他感觉不过瘾,有点意兴阑珊地回家,便开始琢磨着如何让拍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更好地呈现。
前年年底,他和几个朋友坐在家中的小院聊天,说到想办个展,不由得突发奇想“不行就在这院里办吧”,大家都说好,还一起设想怎么挂作品。可没多久疫情一来,这事就搁置了。去年北京规划展览馆联系前门街道准备办绘画摄影展,当时辖区有一位老先生画前门,再加上蔺鑫元拍前门,“正好凑一块儿能办这个展”,于是他精心挑选的几十张照片有40幅被选用展出。
没想到开幕式之后,天天有好几拨人看,蔺鑫元每天都不辞辛苦地跑过去一张一张给大家讲照片背后的故事,“讲一遍一个来小时”,大家都爱听。这让他备受鼓舞。
画展结束后,对办个展还不死心的蔺鑫元一想,在院里弄不成,“索性把过道儿利用起来,还有点公共空间的意思,大家伙路过时就能看看”。于是,他选了在前门地区拍的50张照片,在过道儿布置出了照片墙。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蔺鑫元家过道儿里的照片,特别是转胡同的人们,进来不光看,还挺爱听他讲的。于是他就在外墙上写了个启事,画了长长的指示箭头。后来又拉上一根电线,在过道儿尽头装了一个灯泡,便于照明。还给照片起了名字,写了一些注释,“我总想拍了这么多东西,给大家留一个美好的回忆”。
照片里有故事,有变迁
蔺鑫元在草厂胡同住了70多年,他切身感受着几十年间这里的变化。有个传说,他不喜欢:“北京有句老话叫‘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一说住前门,有人老会有‘脏乱差’的印象,好像我们饥寒交迫似的。其实历史上不存在‘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明显差异,这个说法过去说的是以珠市口大街南北、前门大街东西为分界,现在都以大的城区来分,是被讹传了。”
在蔺鑫元记忆里,他小时候前门的大杂院不多,“很多都是一家一户”,以前穷苦人都住在珠市口大街以南,包括金鱼池、龙须沟、天桥附近。过去崇文门是税门,前门这一带做生意的人比较多,包括开银号的、开当铺的和一些大商人都在这块儿住。前门地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会馆?除了进京赶考的住,当时的汉官也有住的。比如纪晓岚大学士,包括皇上的老师。具体到草厂一带居住的,以小商人、手工业者居多,比如打磨厂,铁匠和做磨的人多;珠宝市、瓷器口、花市,也都是以工匠工种沿袭下来的地名;小市口呢,一听就是做买卖的市场。
蔺鑫元曾经拍过一张照片,他给取名叫《一家人半条胡同》,拍了三代同堂,特别能反映胡同居民的历史风貌。照片中的主家老先生是一位做中式服装的裁缝,十几岁到北京学徒,三年徒满因为手艺好被掌柜的留下,做一件衣服挣的钱两人对半分。他先是租房,后来在胡同里一个小院里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再后来他买下了这个小三合院,凭自己的本事安了家,一辈子在这条胡同里生活,曾经给好多首长做中式棉袄,电视台都来给他拍过片子。为什么拍那张全家福?除了这位老人奋斗的人生,让蔺鑫元觉得有意思的是,“老先生生了四个女儿,最后一个老五是男孩,他四个女儿又生了四个闺女,等于老先生有四个女儿,四个外孙女,再加上儿子一家,全家17口人,真是个大家庭。”
草厂胡同里除了开小买卖的,还有特别有钱的商人。蔺鑫元记得胡同顶头的院里曾经住的是当年长春堂药店的老板,他家的“避瘟散”很有名,“我还记得不大的一个八角锡盒,盒里装着朱砂颜色的粉末,可以抹鼻子底下闻,还可以吃,头疼脑热的什么都治。这个长春堂的老板特别会做生意,早年间经常坐着轿子在前门大街一带吹吹打打发广告,还送一小盒避瘟散试用,买卖越来越火,鼎盛时期在全国开了好多分店。日本人来的时候,长春堂的药厂着过一次火,连带烧了旁边一个戏园子,不但赔了钱,还因为一把火烧得满街奇香无比,日本人以熬大烟的罪名给老板抓了,后来花了两黄金才渡过一难。老板放出来时,通过认识的日本翻译提了一个要求:正月十五想在正阳楼放花。那时候的箭楼上是电影院,一放花炮,特别热闹,老百姓全都知道了,以至于当时还闹出一个传言,说他们家把前门楼子买下来了。清末民初时长春堂开了好多买卖,卖马灯、棺材铺,以及前门有名的亿兆百货商场,都是他们家的。现在三里河公园口有个叫长春别墅的地方,就是长春堂药铺的遗址。”
从照片中还能看到四合院的历史变迁。曾经有一段时间老说北京胡同里的四合院没厕所,不方便,蔺鑫元有切身的经历,“其实过去每个院子里各家用的都是旱厕,把一个水缸埋在地里头,上边用两块木板或是石板一搭,再放两块砖头垫脚,就是厕所。城里还有淘粪的,在粪场晾晒完了运到郊外卖给农民。挨着草厂十条有条奋章胡同,实际上以前叫粪场胡同,过去就是晒大粪的地方。据说上世纪三十年代京剧有位名家在此购地建了个四合院,他对房子十分满意,但一说自己住‘粪场胡同’,就感到不快,于是致信当时的北平市长,改名为‘奋章胡同’,沿用至今。新中国成立后,淘粪工人不再受压迫,时传祥还成为劳模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为什么能成劳模?人家那工作确实做得好,淘粪工人斜挎着一个木桶,来了以后把木桶撂下来,拿特别长的一个勺,把粪淘了。淘完了还把厕所打扫干净,甚至拿水涮干净,还给撒点石灰消毒。时传祥就淘过我们这片胡同里头各家各户的粪。”
蔺鑫元记得,胡同里上厕所难,又脏又臭,苍蝇蚊子到处飞,实际上是后来出现“大杂院”后才出现的景象。“后来地震的时候,各单位发建筑材料搭防震棚,这一盖不要紧,有的人就惦记上了厕所的位置,因为地震时候胡同里开始建公厕,淘粪工也取消了,自家的旱厕也不用了,院里的空地慢慢全盖了房子。好在,现如今比过去条件好多了,公厕越修越好,冬天还有暖气,方便、干净多了。”
走进老街坊的家捕捉“幸福感”
真正聚焦生活在前门的人,蔺鑫元坦言是源于年居委会的一次活动。当他提出想拍“幅老人笑脸”的想法时,社区领导很支持,还出面帮他协调。那时候他挨家挨户拍了一百多位老人的照片,捕捉到不少“幸福的感觉”。
走进老街坊的家,蔺鑫元收获最多的是感动。有一位老人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一次去拍老两口时,老太太主动地搂着她先生,跟我说我们结婚60年了,她特强调60年,那种幸福的感觉我很感动,禁不住眼睛湿润了”。第二年,当他再去给那老两口拍照时,老伴去世了。老太太告诉藺鑫元,她老伴年轻时就得了肠梗阻,她每天晚上都给他揉肚子,揉得浑身是汗才能见效,几十年如一日,老太太最后一句话说,“我没伺候够他”,这句话让藺鑫元当时就感动得泪流不止。
蔺鑫元觉得,胡同就是他的家,是寄托乡愁的地方,在他看来,如果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能让更多的人受到启发,让大家去关爱自己身边的人,比得了奖、挣了出版费更有意义。用他的话说:“我就想把生活在这儿的人们的生活面貌展现出来,过去或者现在,我觉得生活在四合院里的北京人,特局气、特开朗、特包容,这是北京胡同文化里培养出来的精神面貌。”
“文化会餐”,比侃大山强多了
蔺鑫元中学就在这一片儿的汇文中学上的,那段时光让他难忘,也是从那时起,他接受了摄影的启蒙。至今让他感念的是,上中学时他们老师有一台珍贵的相机,“我们经常借老师的相机出去玩”,后来去陕北插队时有个同学带了一个的胶片机,令他更加痴迷拍照,还自己做放大机,没有电就拿手电筒照着,躲在木头柜子里自己洗相片。后来他留在陕北一所中学教书时,还鼓动学校买了一台相机,他带着学生练习拍照。
蔺鑫元坦言这辈子做过好多工作,最喜欢的职业就是当老师,他就像当年自己的老师一样,去宽容对待自己的学生。当年一节初三的语文课他记忆犹新:那是第四节课,又饿又困最没精神头的时候,大家都不时去看看窗户上画的一个印,因为太阳的光影到了那儿,就会打铃下课。他印象特深,那天班里有八个住校的男生齐刷刷剃了光头,田老师一进门头一句话是“呦,今儿真亮堂啊”,第二句话是“秃哥们儿们,上来吧”,“结果那八个秃哥们儿在上面齐刷刷地站一溜,拿着书分角色读契科夫的《变色龙》,他们边读我们边笑,笑了半节课”。
蔺鑫元对汇文中学还有着别样的感情,因为当时在学生会,他和肖复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我们是同届学生会骨干,他是主席,我是副主席。他负责学习、宣传、出壁报,我负责文体活动”。他印象很深,上学时肖复兴的作文就特别好,“《中学生作文选》里边都有他的文章。”
蔺鑫元初一时就在学校阶梯教室里给大家朗读小说《红岩》,“当时学校只有两本《红岩》,一本在我这儿,一本图书馆存档,每天中午读,读了好几个月。”到了学生会,蔺鑫元便跟几个同学在学校办了一个广播站,每天中午播音。
走过大半生,蔺鑫元也没离开过胡同,今后也不打算离开。他熟悉胡同的味道,留恋街坊四邻的亲情。这个夏天,他老想能为街坊四邻做点啥,于是就有了放小电影的想法。
晚风吹拂的傍晚,走过草厂胡同的人们,大概会被一处热情洋溢的纳凉情景所吸引:有时是用小投影放电影,更多时候是一群多才多艺的老人吹拉弹跳。有一次街坊老翟看到了,过来说:咱这叫文化会餐,比侃大山强多了!蔺鑫元抑扬顿挫的朗诵,常常吸引不少人围观,前两天他还声情并茂读了一段肖复兴写桥湾的文章,“大家都喜欢肖复兴,因为他也是从前门出来的文化名人。”
蔺鑫元还特别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每当有小学生来参观、座谈,他好几天都沉浸在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幸福之中,“他们的朝气和活力感染着我。”
这里的日子,有滋味,有念想
前两天有一个快递小哥给蔺鑫元送件,等他在西屋听见急忙穿过小院去开门,小哥在院门外笑着跟他说,“我不着急,在过道儿里看半天照片了。”像这样来自陌生人的美意,让蔺鑫元特别欣慰,他觉得同一张照片每个人看了有不同的体会,“那才是好照片、好作品”。而且,他特别想传达的一种情感——生活在前门的人,大家喜欢这个地方,对生活是热爱的,他特别想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人们看到生活在这里的人,“日子过得有滋味,有念想。”
在胡同里住了几十年,很多看着他长大的老人都已离去。儿时的玩伴有的也不知去向,可蔺鑫元还是常常想起他们。
他记得特别清楚,原先住胡同北口广东韶州会馆西屋的,是曹大爷,曹大爷有五个女儿,全靠他在胡同口摆个小干果摊维持生活。“他的小摊除了干货,还卖些小玩具、棒棒糖和汽水。我小时候是常客,洋画、玻璃球、万花筒……好多玩具是用攒的零花钱在小摊上买的。”
当年住在湖北黄冈会馆东屋的侯大爷家,安了整条胡同里唯一一部电话,要是谁家有事来了电话,侯大爷会撂下电话赶紧跑去通知,要是在街上看见他们家正在玩的孩子会大喊一声,“三儿,回家叫你妈接电话!”三儿家来电话的消息会传遍整条胡同。
往事历历,蔺鑫元也格外动情,“宝子住在我家对门,他和我同岁,宝子家是梨园行的世家,父母都是唱青衣的,在解放初期去了内蒙古。宝子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的爷爷是唱花脸的,我经常看见宝子爷爷教他练功,我也经常凑到跟前从他家架上拿起棍棒耍上几下,后来宝子真的考上了戏校。”
直到现在,蔺鑫元还记得胡同南口高高的大门里住着他最要好的伙伴国庆,“我们是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十几年里我俩常一起约着上学,国庆他父亲是一得阁的掌柜,我小学写大字的墨都是他家的,他家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厚厚的《康熙字典》。”
老街坊们经常边看照片边感叹,“这不是谁谁谁家的二子嘛,那会儿才多大,现在都上大学了!”还有人跟蔺鑫元说,“我在这儿也生活好几年了,看你照片才觉得,原来胡同里这么热闹呀!”街上碰见时,有年轻人向他表示感激,“您给我妈拍的那张照片,是最后一张我妈笑的照片。”蔺鑫元说,“他们感激我,我也很有成就感,只要有一个人看了有点感觉我都高兴。”
蔺鑫元直言就想当一个“住在胡同里的快乐北京人”,他觉得生活在前门地区的人,“即便日子再难,他们也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渴望”。
文/本报记者李喆供图/蔺鑫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