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是重庆荣昌安富镇,第一次回去,已有十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回去不多,对它却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情。永远记得那鳞次栉比的老屋,白墙青瓦,悠悠麻石路,鸡犬相闻,记得过年时亲人们互相拜年温馨的场景,记得恰逢生日,奶奶避人耳目悄悄把我拽进厨房,端一碗面压两个荷包蛋的偏爱。
▲安富古街
“安富场,五里长,瓷窑里,烧酒坊,泥精壶壶排成行,烧酒滴滴巷子香……”这句流传了两三百年的民谣,印证了曾经的热闹。爷爷喜欢到小酒馆坐坐,一碗小酒,一碟兰花豆,能泡一天,那种闲适和安居,成就了爷爷的长寿,活过了92岁。我也曾学着大人的样子去茶馆喝茶,因为那种川中地方气息,可以一把把人抓住、感染,身在其中,不能自拔。可惜后来因修建高速公路,老家没了以前的模样。
我曾想,如里安富镇还有那时的原貌,我一定要回去定居,自己身在文创行业,定会用新时代新思维为它做点什么,因为切切实实舍不得记忆中的美好。
我时常想乡村振兴的路应该怎么走?觉得乡村就要有乡村的样子,要保留乡村原始风貌和淳朴格局,历经改革开放产业化、工业化、科技化已是必然之路,再把经济元素、技术元素、资本元素注入进去,提升其生活品质和文化品质。这样的乡村多好啊,我们赋予它一种精气神,让乡村自己重新苏醒或者唤醒。我们常说“四个自信”,中国乡村的自信,是广袤的、深厚的、活泼的,它也是与时俱进的,我们要找到这种自信。
▲安富街景
仔细思量,之所以对老家的点点滴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能还是被那种原生态所打动。故乡的淳朴,乡亲的善良,以及在那种平静生活之下的坚韧,形成一种气息,悄然之间进入到我的内心,铺垫了我的人生底蕴,成为我的精神家园,心灵的皈依之处。
这是我的故乡之一。
实际上我是土生土长的湖南株洲人,在株洲“厂”长大,这是中国航发南方工业有限公司的前身。无论它如何变,厂这个军工厂的编号,一直是我们共同的称呼,对我的影响也极其深刻。我曾说我自己:厂里人不像厂里人,山里人不像山里人,城里人不像城里人,乡下人不像乡下人,但是我又都像。为什么呢?因为厂当时在三线,在一个山窝窝里面,离株洲市并不远,但它相对独立,有一种浓烈的军工厂的氛围和气息。
我记得上小学军训拉练,寒冬腊月真的冷。我们每天清早起来,学着《火车向着韶山跑》进行长跑集训,接受严酷的体魄锻炼,这也算是军工厂子弟的特殊记忆吧。我父亲是厂里的工程师,我从小就看他的资料,翻他的抽屉,耳濡目染什么全面质量改革、质量检查之类的,有些东西就这么根植到灵魂中。记得粉碎“四人帮”以后家里买了个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成为家里的核心物件,用得多难免有时会坏,父亲就亲自动手修理,我就跟着后面递个零件,递个烙铁什么的。也许我太珍惜这段时光,后来大家不用这个收音机了,我也一直带着走,读大学,参加工作,一直跟着我。也许它太老了,用得久了,最后散了架没能保留,我现在仍觉得非常遗憾。
▲厂里当年苏联专家留下的红砖房子,也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厂识和文物
改革开放后,厂军转民,做摩托车。父亲牵头负责和日本雅马哈合作,做南雅坐式摩托车。那时候他已有50多了,从头开始学日语,在日本呆了一两年,一边谈判一边学习技术,扎扎实实把项目带了回来、把合约带了回来、把产品带了回来,然后盯着干,做得很不错、很成功。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这是改革开放时代的落脚点,是坚韧不拔的工匠精神传承。
我还记得那时候大家工作、干活的那种劲头,我的父母也都天天加班加点,每天在工厂里面风风火火忙忙碌碌。我母亲嗓门大,为什么,因为她在车间里,机声隆隆,必须要大喊大叫。我们小时候也经常叫,还允许到车间里玩,可以站在边上看父母上班,跟在边上混一混什么的。今天看的话可能管理不严格,但那个时候确确实实就是这种整体氛围和工作的环境。全家上阵忙生产,其实很艰苦,非常不容易,但是今天看来却是一种难忘的回忆,蛮美好。
在厂,我搬了几次家,最早住的房子叫做“干打垒”,就是在山坡边上用木头做成模子模具,然后把泥巴稻草石灰混合加上其他一些原材料注入,夯实、砸紧,把一片片的墙立起来,然后再辅以房梁搭出来一排平房。实际上很简陋,却也有它的好处,冬暖夏凉,特别是房间的地面是用土夯实的,我们小伙伴就直接在房子里的地面上挖洞洞,打弹子玩,现在孩子想都不敢想。还有每间屋子的屋顶青瓦中间定会有一两片玻璃做的明瓦,阳光射下来,有一道生动的光,自自然然的照亮屋子,极其温暖。
第二个住的地方,是当年苏联专家留下来的红砖房子,有两层,我家住一楼,一楼下面有木地板,下面是很高的隔离层,是完全按照苏式建筑做的,到今天也成了一种历史的烙印,一种某种意义上的厂识和文物,到今天厂还保留了一部分这样的红房子,可惜我们家住的那个地方拆了。这种红房子每家有厨房、有厕所、有单独的自来水,几栋这样的红房子就围合成了一个花园、构成了一个群落。小时候无聊的时候,就一天到晚蹿上蹿下,在木地板下面钻来钻去,到花园里到处蹦跶,冲到后面的山上玩,就这么长大了。
到了商品房时代,我们家住在六楼,根本就不觉得高,爬起来得劲,那时候住楼房感觉越高越好,视线一下就豁然开朗了,如同换个视角看社会看人生。所以我仍记得那个时候搬到六楼新房子里面,一家人喜气洋洋的模样。
当然后面还有一些搬迁,我也离开厂了,父母也老了,退休了,我们兄弟姊妹凑分子帮父母仍在厂买了新房子,关键是电梯房,十几层楼,但我父母仍是选了六楼,他们对六楼情有独钟了,有了电梯他们年纪大了终于不用爬上爬下了。我们姐弟三个,也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飞向祖国各地,但每次回家,都要团聚在一起,因为父母在此,成长在此,故乡也永远在此。
▲陈刚和家人
我非常庆幸有厂这么一个好的故乡,有这么好的一个成长的环境。之于我,是一种工人阶级奋斗精神的载体。军工厂的风骨,锤炼着我们的坚韧不拔;技术领先的特性,激发着我们对技术革命的认同和向往;长辈们对生活工作的热爱和敬业,为我们永远奔跑、不惧艰险输送不竭的动力。无论我在外有多浮躁忐忑,回到这里,我总能找到重生的力量。只是非常遗憾,父亲于今年清明前不久过世,于故乡我又多了几分愁思,对余光中的《乡愁》感同身受。
家乡,它是一种现实的领域和精神的领域的交互存在,是一种场域,一种场景,带来一种气质,一种格局,一种深刻的烙印,一种独特的情怀。我们从那里来,带着铬印和牵挂行走,我们从中汲取力量,逐渐成长,走了出去,面临各种文化的交流和冲击,我们如何不忘初心、自我安守,如何在历史和未来中寻觅一席之地?要我用一句话来讲,就是你要永远在乡愁当中,但是你也要走出乡愁,最终再回到乡愁。
(作者系长沙市委常委、宣传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