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来了个湘西女子
文/姚筱琼
1
傍晚的南京,雨后放晴。
吃过饭,我提议去秦淮河鬼脸城走走,表哥同意。表姐说,你们走,我要回家睡睡。她81岁了,精神头不如从前,看在她刚给我买衣服的份上,放她一马。
也就是几百米路的光景,闭着眼睛都能走着去,但我害怕触景伤情,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心情变得沉重。这个时候只希望身边有个人,随便聊点什么,不要让我陷入孤独的思绪里。
在河边,女儿自北京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我告诉她:我在秦淮河散步。她说:那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
我说好。第一张拍的是远景。一轮淡月从浅蓝色云幕中浮现在广阔的天上,在黄昏的反光下,不太明亮,也不太幽暗,怎么拍都拍不出层次丰满的效果。就这朦胧的月亮,感觉与秦淮河很搭,那水竟然像是胭脂调出来的一抹暗黄。
第二张拍的是城市之光。将那远远近近的人、房子、大桥、古树、城墙、烽火台一一按照灯光颜色分布,在固定的位置拍出来。但是,秦淮河的特殊气味是拍不出来的,还有树木在这个季节散发的各种气味,也是拍不出来的风景。我只能给它们留下来,慢慢用文字描述。描述它们此时此刻带给我的湿润、厚重、萧瑟的气味。
我能感受到植物的气味有种无法言表的善意。
2
表哥明年7月份八十岁。
维吾尔族没有老男人,只有老汉子。
过马路的时候,他有力地拽着我胳膊,被我甩开:干嘛,押犯人?
他苦口婆心地劝我:脾气不要如此夹生。
“夹生”这个词,在北方的语系里叫“膈应”,在我家乡语系里叫“嚼筋”、“纠”。
他说:你这个湘西来的纠人,连马路都不晓得过,我不拽你,你就钻到车轱辘下面去了。
“小看湘西人,告诉你,湘西车轱辘不比秦淮河少,姐不习惯被人拽,更不习惯钻车轱辘。”我道。
老帅哥的自尊心被我伤了一把。但他不与我计较。反而留我住到他明年过生日。
他属龙,生在阴历6月6晒龙袍的日子,他想留我陪他过八十岁生日。
我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你最后一个生日。
他说,表妹,你还真是湘西人说话,不给人面子,也不积口德。
我说:你跟我讲讲你在鬼脸城的浪漫故事,我就陪你过生日。
他说:哎,这个还真有。
“那时三十几岁,帅得一塌糊涂,又是一个纨绔子弟,很会浪漫,很会玩,哪里有人管束得了。”
他这样说,便是故事开头了。
3
表哥是红二代,他父亲张浩泉受建国初期邮电部部长召见过,那次召见的内容,他到死都没跟任何人透露。
日本人占领南京时,张浩泉趁乱“逃”到湘西沅陵,和我们家联姻后,担任沅陵县驿马头邮电所所长。
他究竟在邮电所干过些什么,作为子女的表哥表姐当真不清楚。但我们家有人清楚。大叔说,他就是搞地下工作的。又说,当时两党情报来源,都在邮电部门。
那段经历被抹消的人很多,姑父张浩泉也在其中。
多年来,我一直想挖掘他的故事,但级别不够。想象力也不够。
表哥表姐是红二代里面日子过得顺畅的人,受保护,受重视,退休后国家给的补贴很高,而且名目不会让他们知晓,只让他们每月签字领。表哥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半个世纪前,表哥教高中。
那时没有大学上,更不可能像后来那样,国家公费两次送他去德国学建筑。
他说自己是纨绔子弟,毋庸置疑,就是纨绔子弟。
他家住在清凉山一带,经常周末带着一帮学生,翻山越岭从五台山走回石头城。
一路风景陶醉了他,也陶醉了那些青春萌动的学生。
他说,学生们一个个被他的风流倜傥迷死了。其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是南京本地的学生,她说,如果不是表哥带他们走了这些地方,讲了这么多历史典故,她都不曾见过这一路的风景,也不知道南京有这么多故事。
她是红三代。她爷爷和李
源
潮(援朝)的父亲李干成是战友。抗日期间,他们在苏北一个叫涟水县的地方,也就是《红日》这部小说中的主战场背景地,组织一支抗日游击队,两人分别担任队长和政委。战争很残酷,这支游击队很勇敢,但在一次战斗中,英勇善战的队长受伤被俘,丧心病狂的日寇竟将他剜心活埋,死得非常惨烈。
解放后,李干成担任上海市委委员,曾到过江苏祭奠他的搭档和战友,也就是这位少女的爷爷。
少女就是这位英勇顽强的游击队队长的亲孙女。
少女后来爱上我表哥,每天放学陪着他走回家。用表哥的话说,她一只白白嫩嫩手臂伸到我面前,手掌按在单车龙头上,一路说说笑笑,是一种无法抵挡的魅力与诱惑。
后来,表哥和南京某著名杂志社最有权威的主编妻子离了婚,到德国留学两年,回国后又等了两年,直到这位红三代成年,娶她做了妻子。
4
我的小表嫂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最温顺、最吃苦耐劳,待人一片赤诚的女人。
兴许遗传基因的缘故,她对工作兢兢业业,为人仗义执言。
我大表姐外号“老干部”、“老校长”。也是一个党性强,讲原则,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人。
她说这辈子谁人不服,就服我表嫂,说她年年都是全市标兵和先进,很不简单,就和她爷爷一样,舍得一身剐,肝胆两昆仑。
表嫂高个子,壮实,皮肤很白,五官长得气势磅礴,像北方人。她和表哥有个儿子在新西兰,我见过一面,比电影演员还像演员。
他在那边也拍片,但是上镜的样子居然不如本人好看。
演技一般。
说实话,他们这个红色家族的后辈,几乎都脱离了背景,远离了国家,甚至连个从政的人都没有,我真的感到挺遗憾的。
5
表哥说的五台山,就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杜撰的那个“青埂峰”。
日本人在那里修建了一个研究基地,这个基地不用细说,人们都知道是干什么的,是反人类的犯罪行为。我表哥的亲大伯,也就是张浩泉的哥哥,就被日本人拉到研究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浩泉的父亲在这里转了无数回,后来被日本人发现,不得不逃离南京,到东北一个偏远的马车店当长工,直到抗日战争胜利才回南京,并辗转到湘西沅陵。
研究所大门是一个标志性建筑,即刀架上横了一把战刀。进入大门之后,有一排特别的房子,无法形容有多坚固,被国军摧毁一面墙之后,直到现在还依然保留了日本建筑的风貌。后来国军将此地改为“童子军总会”,集中全国优秀青少年在此军训。再后来,那里成了一个“水利科学研究所”,简称水科所。
鬼脸城是日本人给取的名字。南京人叫它“石头城”,就是《红楼梦》“石头记”的原型。那个城墙有一千多年历史了,烽火台是三国时代孙权的“东吴基地”。
那时长江绕着这个城墙走,汉中门里“潮打空城寂寞回”,“二水中分白鹭洲”,六朝古都第一都就是孙权这个美男子创建的一个如诗如画的“中国梦”。
如今长江朝西退后五公里,“鬼脸照镜子”也缩成一个小水塘,如果不是为了旅游应景,只怕这个水塘都干涸了。
6
站在“鬼脸城”当面的水塘边,望着水中迷幻般的倒影,我眼前出现许多又黑又瘦的东吴兵。
他们的木船往岸上搭一条厚厚木板,船上的兵和岸上的女人从木板上来来往往,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相,但从船上走到陆地,我看出他们全都非常瘦,非常黑。
就像岸边那棵古老的柳树,又瘦,又黑。
我不喜欢又瘦又黑的树,尽管它根部涂着白色石灰,还是盖不住深沉的颜色,在赭红色城墙的衬托下,显得又苍凉,又突兀。
南京人下班急匆匆往家赶,两手提着菜,豆腐很白,菊花脑很绿,它们带有“潮打空城寂寞回”,“二水中分白鹭洲”的浓浓意境。在这个白天下雨,傍晚放晴的日子里,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格调。
又腥又黑的秦淮河,将我的心弄得湿漉漉的,像一艘泡在海水里的木船,靠不拢岸。
7
日本人占领南京时,张浩泉带着全家老小住在湘西沅陵伍家坪一个租来的木楼上,木楼的走廊放着一条靠背椅,表哥整天躺在椅子上,用沅陵话有气无力地喊着:饿死喽,饿死喽……
他是在沅陵出生的,不会说南京母语。
他母亲怀他的时候就病了,靠人参提着一口气,生下他不久便去世了。
他曾经还有外公和姨、姨夫,他们都是地下党。我见过给总统开小车的姨夫照片,是和他姨一块照的,姨穿着紧身旗袍,肚子里怀着孩子,小腹微微凸显。这对夫妻年纪轻轻就被国民党杀害了。
年,表姐出生在南京大屠杀的逃难路上。那段经历,我想采访她,她说自己也没经历过,要怎样给你讲?
她和表哥只记得在湘西沅陵的成长故事。
姐弟二人其实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的父亲是我的姑父。
表哥两岁半的时候,表姐已经五岁了。姐弟俩踩了湘西那块神奇土地的生土,长得风快,衣服一年半载就短得不能穿了,邻居杨婶也是南京逃难来的,两口子的真实身份就是掩护表哥的父亲张浩泉(我姑父)从事地下活动。他们利用工作之便,通过邮电通讯给共+++军提供情报。
姑父刚到沅陵,夫人就死了,死于飞机轰炸。
张浩泉这个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二十八岁维族青年,独自带着一子一女,得到外人帮助照顾也在情理之中,加上大家都是从南京逃难来的,杨婶明目张胆地帮表哥接长裤脚和衣袖,让冬天冷得瑟瑟发抖的表哥一辈子记得这个女人,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8
他还说,后来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每天都在他家吃饭,老也不走。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就冲他笑。看样子,她很喜欢他。后来他们熟识了,她每天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白裤子上缝两条蓝色条纹,帅得像爆米花一样。
她医院,去她娘家,还有各种社交场合。得意地跟人介绍:这是我儿子,我生的。
大家都喜欢这个天然卷发的小男孩。
湘西女人就是一团火。她的真诚和热情仿佛是燃烧不尽的枞膏柴。她愿意为了张浩泉脱离三青团组织,被组织追杀也要带着孩子飞刀而逃。她家祖传功夫,父亲是北伐军总务军需官,后来隐居乡野,终老。
她刚进他们家的时候,表哥的样子很丑,脸被炭火烧得像一只疤屁股猴子。鼻子都烧塌了,跟嘴巴肿成一条缝,吃饭和出气都在一处,惨不忍睹,不成人样。
她带着金条到德国医生那里给他精心治疗。德国医生医术很高,他的伤很快痊愈,并且不留一丝疤痕。她看着这个男孩越长越漂亮,于是发誓终身不养,一心一意抚育他,视若己出。
说起来,表哥跟德国有缘。
出生是德国医生接的生。如果不是医术精湛,他母亲病入膏肓,如何能保住母子性命。德国医生说:上天都不知道这孩子为何长得如此结实,他的母亲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真的是上天的旨意?
9
他母亲顽强地生下他之后,坚持服用人参吊命,给他喂了一岁半的“人参奶”,才撒手人寰。
表哥长大后,机缘巧合,又多次到德国读书和考察,直到退休前一直在德国教育机构从事教育工作。
奇怪的是,退休后,他却拿着红色退休金。
他亲口告诉我,他的退休金比别人多,多得都让人心有不安。是的,说这话,我都觉得他很傻很天真。他曾经问过上面,上面说:不许问、不许查,问也不会告诉你,查也不会让你知道查的方式,总之不会错,你就当是房贴,只管拿着就是。房贴的解释就是国家规定他住平米的房子,但现在只住87平米,这钱就是补这个差价的。但其实,南京人最爱囤房子,各家各户没有几套房、几个门脸,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南京人?
带着些许良知和天真,表哥给我的感觉很好。
只是我很少和他讨论民生问题,更不会告诉他,我信奉的是众生平等。
10
“自从你姑妈来到我家,我的温饱问题解决了,饭菜正点了,父亲的性生活及政治待遇也大大改善。不久,父亲就得到重用,当上沅陵南岸邮政局局长。从此,大米、油、猪肉、鱼、腊肉等物资,整船整船从湘西沅陵运往南京石头城。从沅江到秦淮河,从大码头起航到城墙脚下靠岸,这个航行和发迹的秘密,永远没人知道真相。那时不叫腐败和贪污,而是仰仗和你们家的政治联姻——”
我的姑母,医院当护士的大家闺秀,三青团骨干,公认的美人鱼,居然嫁了一个二婚,做了一辈子填房,给姑父带大两个孩子。
而她,在表哥的记忆里,就是在他们家突然多出来的那个人。
11
姑妈生在一个家阀森严的家庭。但不知为何,姑妈的性子十分有湘西特点。最为奇怪的是,她只是参加朋友的聚会,在人群中看了张浩泉一眼,就被这个男人迷住了。
她觉得他的一口吴侬软语说得跟戏文似的,真好听。急吼吼的,第二天下午便约他出去看了一场戏。这场戏叫什么名字,没人说得上来,但姑妈从此说上了南京话,而且说了一辈子。说得动听极了。
后来,关于她和张浩泉的绯闻传到了她那个北伐军总军需官的爹耳朵里,她爹抄了两把手枪,要毙了这俩。
据说还是我爷爷出面,调停的这事。
我爷爷把他看到的、听到的,关于张浩泉的事,一股脑告诉姐夫,说他家突遭变故,妻子去世,作为一名公职人员,又当爹又当娘,为了给孩子们做鞋子,学起妇人的样子纳鞋底,上鞋帮。
爷爷的话具有特殊煽动力。湘西男人血最热,谁听了一个男人学女人样子给孩子“纳鞋底,上鞋帮”,心不会软下来呢。
又过了半年,老爷子重病缠身,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幺女儿,又是我爷爷转达消息,偷偷点拨小甥女,让她带着表哥去见自己父亲。“你爹一准消气,病愈。”
姑母见到卧床的父亲,并没服软流泪。她站在床前沉默半晌,样子显得那样倔傲,让我爷爷和她父亲痛苦至极。
果然,最后还是表哥的出现,成了最有效的“助攻”。
这家伙跑到老人床前,一把拉着老人的手,用一口地地道道的湘西话逗笑了老人,化解了当前的紧张气氛,让所有在场人如释重负。
我爷爷当时官居高位,长时间困扰、忧虑、思考的最大问题是中国向何处去。不知为什么,他从张浩泉身上看到了希望,同时也明白自己希望的是什么。
张浩泉看上去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双目带着一股清流般的灵动和澄澈。我爷爷悄悄打听过,都说他工作兢兢业业,为人处事口碑极好。
他常和我爷爷探讨一些救国救民“真理”。他们那代人处在国家动荡,战争频发,民心涣散,官场糜烂的时代,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但就是不明白怎样才能抓住机会救国救民。张浩泉似乎不爱夸夸其谈,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最要紧的都说到本质上,让我爷爷感到眼前既明晰,又迷惘。
“没有人懂得我。”他一再向张浩泉强有力地说明这一点。
而张浩泉只是说了他自己的经历,南京30万人的苦难史,还有被日军拉去做活体实验的大哥……再有就是一些来源于某地的确切时讯。
12
年,南京解放。
湘西大部分地域还盘踞着土匪。
一纸调令,召张浩泉火速回南京。直到这时,我爷爷才明白姑父的真实身份。
可以说,是他亲手将自己的亲甥女“推入火坑”,嫁给双面人张浩泉做填房,让一个风华佳人给两个孩子当后娘。也是他亲手举着保护伞,让这个人混进国民党内部,在国家工信部门工作到全国解放。
姑父身份公开后,我爷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对这件事,始终保持缄默,一直到死。
我大爷爷(乡绅)得知亲甥女要同张浩泉一起回南京,星夜兼程从棋坪赶到沅江边,为即将启程的她送行。
这个后来被大刀砍杀在乌宿牛轭头河滩,鲜血染红一江春水的湘西淳朴汉子,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从怀里掏出一把光洋,递给姑母。
姑母用双手捧着,泪流满面。她一直记着大舅的话:穷家富路,多带点钱在身上,给孩子们在路上花。
他把这个(张浩泉)从南京逃到湘西的维族青年看成自己的亲人,把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盘书的钱他每年出一半,我爷爷出一半,就连孩子们的名字都是我爷爷给取的。我爷爷的整个家族,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真实身份。没想到,事实真相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