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瓒,我下辈子想当一只鸟儿那我就

第1章

宋冉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六月三号,位于东国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样。早上八点,宋冉推开旅馆的窗子,楼下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尽头的小学校。路两旁商铺建筑矮而平,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放眼望去,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但天空是蓝色的,阳光也很灿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本地餐店还开着,KFC早已歇业;牙科诊所正开张,手机店却关门一个多星期了。门上贴着中国某手机品牌的新款机型,招贴画破烂不堪,纸片在晨风中抖索。一只流浪狗蜷在角落的破报纸堆里。隔壁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也蒙上一层灰,隐约能看见窗子里头两个假人模特,一个黑色长袍头巾遮面,一个白色衬衫花短裙。

晨风扫过落叶纸屑,吹不动橱窗内静止的裙摆。

宋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这是她在这个国家待的最后一天。今天她的外派任务结束,即将返程。从阿勒城去首都伽玛车程4小时,回国的飞机在夜里十一点。

她靠在窗边拿手机刷网,国内现在是下午,网友正讨论着明星出轨,最美豆腐西施之类的话题。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半,差不多该收拾东西了。

她刚折好三脚架,脚下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好似地震。但这不是地震!她抓起相机摁下开关冲到窗口,天边一声惊雷爆炸。

但窗外的世界一切如常,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像一群茫然的鹅。很快又是一声巨响,接二连三——是炮弹。

开战了。

街道霎那间沸腾,人们大声叫嚷,四处逃窜。

宋冉背上相机三脚架和通讯设备冲上楼顶,远眺城外荒地,她看不见任何军队。但炮火轰鸣不断。是位于阿勒城东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哈鲁城,她的一位男同事就驻守在那儿。

手机信号断了。开战第一步就摧毁了通信基站。

宋冉架好设备,开通卫星电话,才接通,国内的事就说:“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哈鲁城外开战了,你那边情况怎样。”

宋冉转动拍摄角度,稳住气息:“我现在东国中部重镇阿勒城东北郊的一处旅馆楼顶,能听到哈鲁城方向传来的清晰炮火声,脚下的楼房还在震动,摄影画面也不稳。我所处的阿勒地区,一分钟前楼下还有汽车行人,但现在街道已经空了。对面我手指的方向是个小学,可以看到……”她放大画面,“老师们带着学生从教学楼疏散到了操场。在这儿就读的学生人数从几个月前的多名锐减至现在的多名。很多家庭已经早已迁往南方,也就是首都伽玛附近……”

待她做完报道,那头的炮响销声匿迹。不知是战事停了,还是转为枪弹战。

宋冉在楼顶等了十分钟,没发现新情况。

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更加灿烂,世界诡异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上头给的通知是宋冉照常回国。但战争突然爆发,交通线可能全面封锁。回去并非易事。

她租的车昨晚退了。而约好今天送她去伽玛的司机要带一家六口南下,毁了约。特殊时刻,也没法责怪对方。

九点半左右,宋冉联系到美国的一个记者朋友,得知他们有车,可以带她一起走。但他们在阿勒西北部十多公里的苏睿城,上午十点半启程南下。

此时的阿勒,街道上挤满开着汽车驾着摩托捆着箱子行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出城方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咒骂声,呼喊声,小孩啼哭声不绝于耳。宋冉在似火骄阳下跑了十几条街,满城寻找一辆摩托车,但这时的交通工具千金难求。

往回走的路上,她眼睛湿了好几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回到旅馆,毁约的那个司机却在前厅等她。他送来了一辆摩托车。

上午十点,宋冉换了套黑衣服,戴上帽子和面罩,设备箱行李箱绑上后座,只身骑着摩托直奔西北方的苏睿城。摩托是男式的,重而不易掌控。她刚来那会儿经常摔,现在驾轻就熟。

一路天高地阔,偶有几辆南下的逃亡车辆经过。

她开得飞快,约莫一刻钟后赶到苏睿城郊。街道房屋空无人烟,风吹垃圾遍地走,恍若白日鬼城。

刚走过一条街,远方传来隐约枪响。宋冉掌心汗得湿透,加速赶去城的另一端。

她在空巷子里绕弯,很快冲上宽阔无人的主干道,再度加速之时,前方巷角、楼顶、车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七八个迷彩人影,全副武装握着钢枪冲她吼:

“BackUp!”

“Stop!”

宋冉紧急刹车。惯性作用下,车飞速前滑,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路中央有个铁盒,盒子露出一根线,线的末端牵着一小块金属片。

摩托车刹停,宋冉左脚落下,不偏不倚踩上那金属片。一瞬间,铁盒子亮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是炸.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的心皱缩成了一个点。

她一脚踩着金属片,一脚踩着摩托车脚蹬,斜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

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但那群人没有要上来搭救的迹象。

几秒的死寂,有个声音冲她喊:“StayPut!”(别动!)

话音刚落,又有人喊了声:“阿瓒!”

宋冉没能分辨出azan是哪国语言。就见一个灰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从某层楼二楼的窗口翻跃而出,踩着排水管速降下来。他戴着头盔和面罩,站在路边远远地观察了她一眼——她一身黑的装扮很可疑。

宋冉声音颤抖像扭曲的丝线:“Help!Please!”

男人站定一秒,朝她走来,再次有人制止地喊了声:“阿瓒!”

他回头冲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铁盒子上的计时器在迅速倒数——00:09:10

男人端着枪靠近,面罩上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鹰一样警惕。他步伐沉而缓,离她还有十来米时,盯着她蒙面的脸看了会儿,眼睛微眯,问:“中国人?”

宋冉差点儿没哭出来,喊:“是!我是记者!”

这下,他的同伴们纷纷从障碍物后露出身形。

他走近来看那枚炸.弹,又看看她脚踩的金属片,说:“你这一脚踩得真准。”

“……”

这三分调侃七分温和的语气,宋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人却是稍稍放松了点。

他单膝跪地,拆了铁盒外壳,露出里头烦琐的电线。宋冉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他听见了,看她仍保持着单脚撑地的姿势,轻声问:“能撑住吗?”

宋冉只能点头。

他不信,起了身,说:“你先从车上下来。”

宋冉低声:“……我不敢。”

“没事。我扶着。”他安慰着,左手扶住摩托,她一瞬就感觉到了他的力量。他右手握住她手臂,宋冉本能地迅速抓紧他,男人的臂上筋肉紧实。

他叮嘱:“重心别移,右脚跨下来。”

宋冉借着他手臂的力量,成功从摩托车上下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双脚又酸又麻,衣服底下大汗淋漓。他的一个同伴过来推走摩托。其他人推来附近的废弃车做掩体。

他道:“重心保持在左脚,别动。”

“嗯。”宋冉看一眼计时器——

00:08:17

他重新蹲下,开始理线路。

时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沙漠地带,体感温度接近50度。密密麻麻的汗水从宋冉的眉上流淌进眼睛里,刺激得她轻抖了下。这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撑住了。”他淡笑道,“你要动一下,我就成英雄了。”

宋冉呐道:“嗯。”

他单腿跪地,低头排查着线路,偶尔剪掉几根线。或许他随和的气质起了镇定作用,宋冉心绪平复了些。可时间过得极其漫长,等了很久,她忍不住去看剩下的时间。

眼看计时器突破00:03:00,她再度心慌了。

他依然有条不紊拆着炸.弹,计时器变成00:02:00时,他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时间来不及了。”

宋冉心一惊。

他话这么说,手却没停下。

他的同伴意识到严重性,又喊了声:“阿瓒!”

宋冉泪湿眼眶,泪水汗水淌进面罩里,面颊一片濡湿。她极低声地抽了下鼻子。

这下他抬起头了,面罩之上那一双清黑的眼睛冲她微笑弯弯,宽慰:“别怕。不会丢下你。”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闪闪跳跃着。他嗓音清澈得像泉水。

宋冉不哭了,讷讷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拆解。

但她感觉得到,形势更严峻了。

“你走吧。”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拉你一起死。”

他头也不抬,问了句:“你能跑多快?”

“啊?”

“五秒钟,能跑多远?”他语气相当轻描淡写,蹙眉拆着线路,没抬头。

宋冉没反应过来。

他说:“还剩1分半,我只能在30秒内拆除重力感应器,让你脚移开时不会立即引爆。但计时器会加速十倍,剩余的一分钟会缩短到大概五秒。”他问,“你能跑多远?”

五秒?

宋冉一懵:“10米?20米?不知道,”

“啧。”他遗憾的样子,说,“不够啊。”

“或许30米!”她说,“我没拼命跑过。”

他说:“今天试试?”

“……好。”她点头。

00:01:10

“十秒。准备。”他说,眼睛紧盯着线路,手上一刻不停。

宋冉深吸一口气。

7,6,

他低声:“5,4,3……”

他排除重重难关,终于挑出最后一根线。

宋冉浑身绷紧。

“1。”他剪断了那根线,红色计数器疯狂加速,他起身抓紧她的手,冲刺出去。

灼热的空气灰尘在耳边起了疾风,可她听不见看不见了,被他拉扯着拼命奔跑。

风声,尘土,热汗,心跳,全都感受不到了。那一瞬间仿佛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只有夏天的阳光如玻璃镜子一样灼烧着人眼。

她不知道五秒有多短,也不知道五秒有多长。

在尽头,他将她扯到怀中护住,扑倒在地。男人的身躯屏障一样罩压住她。下一刻,轰然的爆炸声中,沙石,泥尘,碎屑,雨一样从天而下。

第2章

男人双手撑地,从地上跃起。他拍拍肩上头上的尘土,瞟一眼宋冉:“没事吧?”

“没事。”宋冉慢慢坐起身。爆炸的巨响震得她脑子发蒙,反应迟钝。

他说:“你先缓会儿,别急着起来。”

“嗯。”宋冉点头。她心跳得厉害,像要炸出胸腔。

地面空气沸腾,火一样烧着。

太热了。

临近中午,一丝风都没有。

她扯下口罩,胡乱抹了下满头满脖子的汗。

他走去一边检查炸.弹碎片的情况。

宋冉心跳还没平复,整张脸都是火辣辣的,又下意识抹干净脸上的灰。

另一名军士走过来问:“你是哪儿的记者?”

宋冉说:“梁城卫视。”

对方奇怪极了:“怎么让你一个女的单独上前线行动?”

宋冉说:“我不是来采访的。来找人。”

“都这时候了,还往北边跑?”

“来找朋友,他们捎我去伽玛。”

对方明白了,说:“你一路当心吧,这边局势不稳,城外有小型交战。”

宋冉点点头:“我会的。谢谢。”

她起身走到摩托车旁,无意识回头看了眼那个叫“azan”的男人。他正单膝蹲在地上,手里掂着一块炸.弹碎片。黑色面罩上露出半张侧脸,鼻梁很高,眉骨英挺。

她有丝莫名的惆怅,收回目光,跨上车刚准备发动,听见一道温和的嗓音:“你朋友在哪儿?”

宋冉循声回头,是他。

他仍蹲在地上,稍仰望着她。微眯着眼,眼珠子很亮。

宋冉眼神飞去他帽檐上,说:“哈里斯酒店。”

那边是外国记者驻地。

他看了眼手表,问:“约的几点?”

“十点半。”

“来不及了。”他好心提醒。

宋冉摸出手机,十点二十九分。

她自言自语:“只能自己骑摩托去迦玛了。”

他将手心的弹片抛起来,又接住,眼里闪过善意的笑:“你知道方向?”

宋冉:“……”

手机没信号看不了地图,地标上的异国文字她也不认识。

她抬头看太阳方位,粗略地辨认了一下:“那边是南……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跟上逃难的车流。”

他扔下手中的碎片,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问:“护照在吗?”

宋冉摸摸裤子外侧的大口袋:“在的。”

“城里有一批侨商侨民今天要撤走,你跟上吧。”

半小时后,宋冉到了苏睿城西南城郊的中复工业园区。

中复是东国中部地区最大的中资公司,主营科研通讯和基建等产业。如今局势恶化,战争爆发,在外工作生活的侨民得撤返归国。中复园区成了中部地区撤侨的集散地。从昨天开始,周围几个城市的中国员工和居民开始朝这儿聚集。

宋冉抵达园区时,里头停满了大巴车,空地上怕是聚集了一两千人。

她职业病地打开设备摄像,穿梭在车辆和人群中。

镜头里,男人们忙着往车下的行李舱塞行李,女人和孩子出示着护照证件登记上车,中年专家在人群外头和他们的东国同事紧急交流,他们拿着电脑和书面资料,语速飞快商谈着工作事宜;更多的东国人则在帮忙搬行李,或跟他们的中国同事相拥告别。几群不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纷纷对着镜头做报道采访。

宋冉的镜头意外捕捉到一个画面,一位中国姑娘上了车,透过车窗和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东国小伙子拉着手。那姑娘说了句什么,表情恋恋不舍,小伙子深深吻了下她的手背,轻轻摇头。

正在拍摄,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是刚才的军士,“阿瓒”的同伴。他已摘了面罩,样貌端正,有着军人身上特有的英气。

“我带你过去登记。”

“好。”

军士带着宋冉到了一辆大巴车边,跟车旁的检查人员说明情况。宋冉过了护照检查。那位军士又帮她把设备箱搬进行李舱。

“谢谢啊。”上车前宋冉对他说。

对方挥一挥手,转身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来去匆忙,宋冉这才想起忘了问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也忘了对那个叫“阿瓒”的人说声谢谢。

上车后,视角受限,她四处张望却也只能望见人群外延几个走动的迷彩服。军人们在维持秩序,敦促侨民上车。

等到几十辆大巴车满载出发,宋冉定睛搜索,全是身材高大戴着帽子统一着装的军人们,好些还戴着面罩。她很难分清谁是他。

大巴车驶离园区大门时,她看到门口站着几个迷彩服,簇在一起讲话。其中一个男人比他的同伴要高一点儿,皮带绑在腰上,背脊板直挺挺的。他看见大巴车过来,微微侧过身,对开车的司机敬了个军礼。面罩之上,他的眉眼十分醒目。

他的同伴们跟着敬了礼。

车上有人欢呼,有人冲他们大声道谢。

视线一闪而过。

宋冉心一揪,扒着窗户看,觉得那好像是他,但来不及判定清楚,车就驶离开。

一眨眼,那身影拐进视线死角,再也看不见了。

宋冉望了好一会儿,才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气,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车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辆军用车,护送这批侨民南下。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上。

她一路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炫目的阳光,干燥的沙地荆棘。不知是否受到炎热的天气影响,她心里燥热不宁。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行驶过半程。车队行到一处哨卡,停了下来。

交通封锁了。

公路上挤满了被拦截在哨卡外不让放行的汽车和各国人们。烈日之下,吵闹喧天,空气中充斥着十多个国家的语言。有人在跟守卡的政府军交涉,有的大声争论咒骂,有的打电话寻求斡旋渠道,有的愁眉苦脸目光呆滞。

车外一派恐慌混乱景象,车上的人也不安地伸出脑袋眺望。

宋冉无意看向窗外,撞见几个本国的迷彩服经过。她目光追过去,但走过的人里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双方交涉过后,哨卡开始对中方放行。中方车队的大巴逐辆过哨卡,人先全部下车,政府军检查车辆行李,车过;而后车上乘客一个个持护照验证身份,过关后再上车。

宋冉的车是第十二辆,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们。

所有人下车通关,周围各个国家的人群潮水般拥挤起来,拿着证件文书争辩着比划着。政府军持枪阻挡着他们。宋冉他们被推搡挤攘着,一小队中国军人在关卡口围成圈,护着他们的国民,拽拉他们到关口,避免有人中途掉队被人挤散。

人群挤攘寸步难行,宋冉被一个军人拉住手腕,用力拖到关卡,手中的护照都捏折了皱,政府军军官检查完毕后交还给她,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宋冉终于过了关,人没被挤脱一层皮。

她上车时又是一层热汗。才坐下,听到车上有人说:“过了这关就安全了。还有一个半小时到伽玛。”

“听说航空班机都停了,不过有特批的一批飞机能回国内。”

“那么多人坐得下吗?”

“放心吧,我刚问了一个军官,说是有海军舰队过来接我们。”

“真的?太棒了。”众人激动而又放心的样子。

忽然有人说:“但刚那批军人就送我们到这儿,他们不去伽玛了。”

“啊?为什么?”

“说是还有别的护送任务。后头还有几批没撤过来呢。”

一秒的安静后,车上有人扑到窗口向外头喊:“谢谢你们!”

大家纷纷朝外喊:“谢谢你们!”

关卡外,一拨军人正费力维护秩序,他们没听到;可关卡内,几位拿着文件正和东国政府军交涉的军人听见了,他们回头看了眼,摆手打了个招呼。

也就是在那时,宋冉看见了他。

她的心突然加速一道,人差点儿从座位上弹起来。

他也看着这个方向,但并没有抬手打招呼,扭头又继续跟政府军交流了。很快,他们几人朝车队这边走来,分别跟各辆车的司机们打手势说了什么。这一批放行过来的车队陆叙开始启动。

宋冉紧张地盯着他,他面罩遮面,一身迷彩作战衣,腰带处绑得很紧;裤腿又直又长,裤脚紧紧实实扎进军靴里。

他跟几辆车的司机示意,做了个前行的手势后,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随后重新走向关卡。

宋冉的车缓缓启动,她看着他迎面走过来,可他没有看车,而是盯着哨卡的方向,眉心微拧,渗着细汗,黑色的眼睛明亮有力。

人车擦身而过的一瞬,宋冉忽然喊了声:“喂!”

她的声音淹没在哨卡那头嘈杂的人声和各国语言里,他和他的同伴都没有回头。

“诶!”她又叫了声,他依然没听见。

她急得伸头出窗,猛地喊出一声:

“阿瓒!”

这下,他回头了,有些疑惑。

仿佛天在助她,车突然暂时停下,他离她几步之遥。

她飞快摘了面罩和头巾,朝他伸手,喊:“阿瓒!”

他不解地看了她两秒,但还是微微一笑,上前两步朝她伸了手。

她一下子用力抓住,他手上戴着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皮革面料柔软,他的手心炙热而汗湿。

他短暂与她握了下手便松开。那一刻,大巴车忽然开动,她还不肯,条件反射地抓他的手腕,却从他手上扯下一根红绳。

他愣了一下,想上前一步把绳子抢回,但车已将两人分开,驶过第二道内部关卡。

宋冉也怔愣不已,回过神来已看不到他人影,只有一条护平安的红绳静静躺在她手中,还带着他手上的热度。

那是六月三号,下午三点过十分。

以后回想起,她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那天看上去很普通,天气闷热又压抑,那时,她以为那是她生命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第3章

宋冉时差没倒过来,凌晨三点还全无睡意。

窗外夜色无边,雨水潺潺。

她坐在木窗边,开了盏台灯,在灯下整理这次在外的随笔日记和贴图手账。她补写着六月三号那天的日记:那天她坐飞机从伽玛到广州,之后转机回梁城。落地天河机场的时候,机上的人欢呼一片。

她用倒叙的方式记录那段经历,写到那个叫“azan”的男人时,停了笔。

安静的夜里,她抬头看窗外。

窗户是老式的排扇木窗,木棱把窗户切割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拿白石灰和钉子嵌上四四方方的玻璃。

此刻,夜雨敲打木窗,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想用一些话来形容他的外貌,落笔却只写了一句: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努力回忆,还想为他写些别的什么,楼下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响。

她下楼去看。她回家后开窗通风,晚上暴雨来前漏了扇窗没关,风雨摔落窗边的一杯水生金钱草。她关上窗子,重新拿一只碗接了水,把小草丢进去,收拾地板上的残局。

在东国的那几个月太干燥了,回到梁城,恰逢梅雨季节,空气湿润像浸在水里。

由于返潮,地板、墙壁、家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宋冉想,等过了雨季,得找装修公司给这老屋加上防潮层。

这是梁城典型的地方特色老屋,红砖水泥搭建的两层小楼,外墙露着红砖;内墙刷白,墙角留约一米高的绿色脚线;白绿撞色干净清新。房子坐北朝南,大窗大门,前后通风。后院有灶屋,前院种满花草树木;二楼有露天的楼梯和劈出一半空间的大阳台。

这是外婆的屋。几月前老人离世,宋冉从父亲家搬来这里。

父亲住单位的筒子楼,两室一厅,房子又老又小。她跟同父异母的妹妹宋央在十几平的房间里挤了二十多年。

她家境普通,父亲拿工资供一家四口生活,等后来手头宽裕些,梁城经济飞速发展,房价上涨,均价已破三万,普通家庭望尘莫及。

宋冉上床睡觉时,窗外的风雨愈发大了。这样下去,院子的花都要打落了。

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才醒,窗外阳光明媚,橘子树叶被水洗过,一片嫩绿。推开窗,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房梁上树梢上却看不出半点雨渍了。

墙外一条青石巷,几个刚下班的女人拎着菜闲聊走过,附近学校的孩子也放学了,边走边低头玩手机游戏。

宋冉靠在窗边看手机新闻,东国反政府武装攻占了哈鲁城三分之二的区域,政府军退守回了城南。

而从前天到现在,已有位国人成功通过海陆空各种渠道归国。负责撤侨任务的军官军士也会在近期归航。

她看着新闻照片里一排排的迷彩服,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书上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不知道她和他是否还有那微妙的缘分再遇见。

她无心做午餐,冲一碗泡面填肚,去了电视台。

宋冉大学毕业后进入梁城卫视新闻部做记者,到今年九月份就满两年了。

她刚从国外回来,照理说要休息到明天。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东国战争是当下热点。

梁城卫视此前在东国投入的记者数量是全国之最,报道及时,内容详尽,涵盖面广。此刻电视台网络台联合滚动直播的《战事最前线》在工作日白天时段就拿到了同时段全国第一的收视率。

演播室内,主持人、专家、嘉宾、前方连线记者,所有人都将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幕后导演,编导,采编、文案则忙得团团转。

宋冉刚到台里就被告知节目组需要在结束时做个东国战前城市一览的片尾,让她提供资料。这并不难,她迅速从素材里剪了几段长约20秒的短片交上去供编导选择。

剪素材时,看到电脑屏幕上划过的景色和脸孔,那天早晨站在窗口俯瞰阿勒城时的那丝淡淡惆怅又漫上心头。

存在她电脑里的许多故事正在湮灭,且不为世人所知。

快下班时,主管刘宇飞召集大家开会。《战事最前线》收视口碑持续上涨,部里想在节目后边加一个附属小节目,吸引收视和广告。

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宋冉他们这帮新记者是没有节目策划层面的话语权的。因而大家都很重视这个机会。

同事沈蓓提议加一些对未来战事的预测,她是学国际关系的,这是她的强项。沈蓓父亲是省宣传部领导。她一开口,同级的人都不发言了。

刘宇飞虽觉得不错,但又觉得不够,问:“还有提议吗?”

宋冉想了想,说:“我觉得可以讲讲战前东国普通人的生活面貌。”

刘宇飞和沈蓓都看了过来。

宋冉道:“大部分人在新闻里看到战争,会觉得离我们很遥远。如果看到平凡人的生活,可能会拉近距离。”

刘宇飞觉得她的想法更有意思,说:“就怕弄得太苦情了。”

“不苦情的,也不煽情。就跟小纪录片一样,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有欢声笑语的时候呢。”

同事小冬赞道:“如果是这样,就很高级。”

沈蓓说:“那对素材的要求可就高了,得是深入采访。你们在外头做的报道,前期放送中都使用过了。得考虑新鲜度和视角问题。素材量也很难达标。”

宋冉说:“我这儿有小时的视频资料,其中包括小时的人物采访,还有四千多张照片,和七八万字的文字资料。”

一屋子的人都卡了壳。

同事小秋:“天,冉冉你还是人么?你也就去了不到三个月吧?”

同事小夏:“‘记录狂魔’这个外号真不是盖的。”

刘宇飞笑起来:“行,我跟上边讨论一下。”

收拾东西出会议室时,沈蓓从她身边经过,道:“恭喜你啊。”

宋冉说:“上头不一定通过呢。”

沈蓓笑笑,蹬着高跟鞋走了。

同事小春问:“诶,要是没这新节目,你拿这些资料怎么办?”

宋冉微笑,说:“我打算自己写成书,记录成影像。不会浪费。”

同事春夏秋冬:“……”

这就是真爱和工作的区别吧。

当晚有了结果,乔宇飞通知让她写一份详细的策划案。

宋冉伏案到深夜,夜里又下起暴雨,空气潮湿得连纸张都润软了。她详细写了对节目设置、时长、风格、人物故事的设计想法和意见,列举一系列生动的小人物故事录,写了满满十页纸。最后在策划案上给节目加了个标题:《东国浮世记》。

第二天下午,宋冉还挂着黑眼圈呢。消息传过来,她的策划案通过了。但领导觉得《东国浮世纪》这个名儿太文艺,不够直观,换成《战前&#;东国记》。

嗯,宋冉心想,确实够直观,不能更直观了。

两周后,梁城卫视的《战前&#;东国记》节目上线,作为《战事最前线》的辅助节目播出。谁都没料到它后来的火爆程度,包括宋冉。

那时,东国政府军宣告了对苏睿城、哈鲁城两座中北部重镇的失守。阿勒城也岌岌可危。一旦反政府武装占据阿勒,将国土一切为二,北方军事薄弱地区将陷入危急。

交战中平民死伤的消息不断传来,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全国的电视新闻媒体都在对东国前方战事进行轰炸式报道,梁城卫视上线的《战前&#;东国记》成了一股清流——

战前东国平静的生活,涌动的暗流,小人物面对未来的抉择……一串串小故事吸引了广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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